在充滿黝黑皮膚、冷冽臉孔的球場上,湯瑪士(Thomas Welsh)的存在呈現強烈對比,不過與其說鶴立雞群的身高,他那如夜空中一抹月光的笑容,不論順境或逆境總高掛臉龐,或許才是最引人注目的特質。

然而,許多人望著湯瑪士散發的月光,卻無法看穿月球背面的坑疤,以及他笑容所背負的重量。

2018年6月22日,NBA選秀會,巴克萊中心

湯瑪士從小在加州長大,經常和父親、兄弟來看湖人與快艇的比賽,因此在選秀會前約一個月,當他來到當時還叫做史戴波中心(Staple Center)的球場與湖人進行選前試訓,實在意義重大。

但另一方面,湯瑪士的心頭縈繞著另一朵烏雲:大約一個月前,他的父親結束與癌症長達四年的對抗,離開人間。因此與其說勾起回憶,當湯瑪士從印第安納、芝加哥一路到丹佛等城市,一隊一隊進行選前測試,這趟旅程在他心中更多引起的,是巨大的空虛。

「直到現在,我還是不太知道如何用文字描述那年夏天,一路經歷的情緒波動,」即便到了2021年2月,剛結束和新北國王的練球,當球場燈已熄了快一半,和我坐在牆角的長凳上,聽到關於父親的問題時,湯瑪士內心仍翻攪著,「我即將有機會登上NBA,完成多年來的夢想,但另一方面,陪伴我一生的摯友、一路以來幫助我成長的最佳教練、我的父親,卻無法在場見證。」

湯瑪士的父親派特(Pat)沒有太多球場輝煌功績,或是萬中選一的菁英基因,卻對他帶來深刻的影響。派特身高只有6呎2吋(約188公分),但高中時在校隊擔任中鋒,還在最後一年留下雙十成績,在沒有身高優勢的情況下,如何靠著毫無保留的拼勁和紮實的基本功彌補身材劣勢,就是湯瑪士從父親身上學到的重要功課之一。

不過沒多久,湯瑪士就開始面對下一個人生功課。從八年級升上九年級的那個夏天,湯瑪士一口氣從6呎4吋長高到6呎9吋,瞬間抽高5吋(約12.7公分),開始了他鶴立雞群的人生。

那個夏天過後,湯瑪士逐漸意識到,自己的未來有了不一樣的選擇。他先替自己設定拿到NCAA D1學校獎學金的目標,接著在高四升大一的那年夏天,下定決心要打上NBA。

「那個夏天,我經歷了生理、心理的成長挑戰,」湯瑪士回憶,「籃球一直是我的最愛、我的熱情所在,多出來的身高當然改變了我在球場上的角色,不過我也需要學習調整,適應那突如其來的改變。」

登上NBA,當然也不是光靠身高就能夠達成的目標,湯瑪士最後在UCLA磨練了整整四年,在總教練艾佛德(Steve Alford)手下經歷一道又一道的蛻變,才讓自己成為一位NBA球員。

UCLA本就是NBA球員搖籃等級的名校,湯瑪士四年來也曾和多位NBA球員並肩作戰,光是現役的就有鮑爾(Lonzo Ball)、包威爾(Norman Powell)、魯尼(Kavon Looney)、哈勒戴(Aaron Holiday)...等好幾位。大一時,他只要專心扮演好傳統中鋒的角色就好,還以替補身份成為球隊火鍋王。

不過為了登上NBA,湯瑪士明白當時的自己還有很多不足,於是艾佛德教練替他訂下了一項長程計畫:每年將投籃射程往外擴張3呎。大一時,湯瑪士的投籃射程大約只有12呎,進攻影響力有限;大二時,他往後退到15呎,也就是NCAA罰球線的距離,開始能和後衛偶爾有些擋拆搭配;大三時,他再將火力範圍拉到18呎,並且在那年和鮑爾成為前後場組合。

大三學期結束時,湯瑪士曾考慮進軍NBA選秀,但艾佛德教練給了湯瑪士一個挑戰:「三年來的大學生涯你只出手過一顆三分球,但假如能延續每年增加3呎射程的這個進步幅度,明年你就可以投到21呎,就可以成為大學籃壇的三分球射手,(後來在2019-20球季時,NCAA將三分線距離從20呎9吋增加為22呎1.75吋。)」艾佛德教練說,「接下來的那整個夏天,那就是他唯一專注訓練的目標。」

前三年僅出手1記三分球的湯瑪士,在大四那一個學期總共投了112記三分球,而且命中率高達40.2%,「現在回頭看,我認為精進投籃的重點,還是在於持之以恆,別想一步登天,而是一步一步慢慢來,」湯瑪士也指出,當他的父親以6呎2吋的身高在禁區討生活時,也練就一手精準的中距離,因此也在這方面幫助他許多,「他帶給我巨大的信心,幫助我在成為射手的過程中慢慢適應,學習持之以恆,專注在正確的習慣,持續進步。」

2018年6月22號,在布魯克林巴克萊中心舉行的NBA選秀會,湯瑪士坐在台下焦慮的等待。總算,第二輪就快要結束時,他完成了夢想,「第二輪第28順位,丹佛金塊選擇的是,湯瑪士。」

2018年11月23號,魔術作客金塊,百事中心

雖然派特離開了,但湯瑪士仍想辦法讓父親的氣息留存在生活中,其中一個辦法,就是保持習慣,在每一次練球後和教練握手。

這是湯瑪士小時候,父親教導他們兄弟的功課:在每次練球後,去和教練握手致意。但這樣教練不會嚇到嗎?至少第一次的時候?「一開始他們的確都會有點錯愕,因為整個球隊大概只有我會做這種事情,」湯瑪士笑著說,「我猜最後他們可能還會覺得有點煩,哈哈。」

「我們剛開始打球時,參與在一個叫做洛杉磯岩魚隊的俱樂部,」湯瑪士的弟弟亨利(Henry Thomas)説,「父親總會提醒我們:今天練球真棒,記得過去跟你的教練說謝謝。我們每次都會這樣做,教練也都會感到很開心。當湯瑪士繼續到更多地方打球,他還真的繼續保持這個習慣。」

在UCLA打了整整四年球,湯瑪士也將這樣的習慣維持了四年。四年後,艾佛德教練做了一下計算,他聲稱湯瑪士四年來總共握手、道謝了大約450次,每一次練球結束後都是如此,「從這點就可以看出湯瑪士的為人:他是個願意付出的人,一個懂得感恩的人,不管他透過什麼樣的方式、受到誰的幫助,總是充滿感激。」

這樣的人格特質,讓湯瑪士不論面對順境或逆境,不論球場上圍繞在身邊的隊友是誰,都成為團隊當中重要的黏著劑,或許不是最亮眼的,卻總能讓整個團體表現更好,營造更和諧的氛圍。

雖然在2018年選秀會被金塊選中後,湯瑪士僅出賽了11場,但在這短暫的時間內,就已經有多位金塊球員被他「收服」了,尤其是今年已經連續第四年站穩金塊先發小前鋒的巴頓(Will Barton),特別被湯瑪士的故事感動。

巴頓(Will Barton)説:「『Big Tom』是我最愛的NBA球員,我認真的,我也當面如此對他說過。」巴頓回憶,那年選秀會之後,當他正在私下搜尋資料,想先認識一下新球季幾位菜鳥新隊友,他發現了湯瑪士的故事,立刻被深深打動。

季前訓練營開跑,第一天見到湯瑪士時,巴頓立刻感覺到湯瑪士身上有種與其他人不一樣的氣質,「那讓我對他刮目相看,因為他每天來到球場臉上都掛著笑容,全力以赴,從未抱怨。在那種時刻,他大可以自怨自艾,放棄人生,畢竟他的父親才剛離開,」巴頓說,「我的母親是我最好的朋友,就像他和他父親之間的關係一樣,所以我非常清楚,如果換成是我失去母親,一定會崩潰,我不確定自己能否和現在的他一樣。所以我要讓他知道:他真的很堅強,我看到他的努力,我支持他。」

「湯瑪士應該是我們隊上的人氣王,」金塊總教練馬龍(Michael Malone)也如此形容,「我們的球員都彼此欣賞,但大家總是願意為湯瑪士擋子彈。為什麼?每一天,從練球開始前到練球結束後,湯瑪士都帶著他的全心全意努力奮鬥,你完全無法在他身上找到一丁點自私的痕跡,而且他願意學習,願意傾聽。其實很多球員來到NBA這個舞台後,就開始目中無人,但湯瑪士完全沒有,對於登上NBA,他心中只有感恩。他是我們球隊重要的一份子。」

2018年11月23號,金塊對上魔術,當時比數已經拉開,金塊遙遙領先,湯瑪士在垃圾時間上場,沒多久就接獲畢斯里(Malik Beasley)的傳球,在三分線谷頂果斷出手,而且精準破網,投進他在NBA的第一顆進球。那一瞬間,金塊板凳瞬間沸騰,從巴頓、約基奇(Nikola Jokic)到赫南戈梅茲(Juancho Hernangomez)都興奮地替湯瑪士振臂歡呼,因為他們明白那記三分球對湯瑪士而言超越數據的意義,還有他笑容的重量。

2021年12月11號,新北國王隊史首戰,台中洲際迷你蛋

去年12月,湯瑪士正式首度登上P. LEAGUE+的舞台,來到台中作客福爾摩沙台新夢想家,就抓下打破聯盟單場紀錄的28籃板,並且以單洋將之姿助隊擊敗有兩位洋將的夢想家,不僅幫助新北國王在隊史首場例行賽就拿下勝利,也為他的旅台生涯寫下一個好的開始。

湯瑪士沒有傳統中鋒在禁區一柱擎天的威嚇力,也沒有主流洋將爆量的得分輸出,卻始終在球隊扮演關鍵齒輪的角色:多年磨練後,他擁有優於一般長人的外線火力,幫助球隊拉開更寬廣的進攻空間;他卓越的球商反映在經常比對手快一步的球賽判讀,其中也包括籃板落點預測,截至2月28號為止,湯瑪士每場可以抓下18.8個籃板、包括6.9個進攻籃板,皆高居P. LEAGUE+全聯盟第二多,也因此經常能看到他適時走位、與隊友執行手遞手配合,驅動團隊進攻的運轉。

相較於其他飄洋過海來到台灣打拼的洋將,今年二月才剛滿26歲的湯瑪士或許沒有多顯赫或特殊的資歷,但他經歷過的挫折、挑戰和內心糾結,早已積累成沙場老將的等級,讓他總在談吐之間流露出一股超齡的成熟。

湯瑪士坦承,上個球季(2020-21)在比利時打球的那一年,是他人生最艱難的挑戰之一,除了要在九個小時的時差之下和家人保持聯繫,而且那時新冠疫情剛開始爆發,比利時當時甚至是全球確診案例竄升最快的國家之一,不僅球場內沒有觀眾,湯瑪士也無法體驗一位「洋將」一邊打球、一邊周遊列國的生活,更別提新冠病毒對他們這種需要大量旅行、與人接觸的球員來說,造成何等大的壓力。

面對這一切,如何在臉上始終保持著笑容?聽到問題後,湯瑪士很快就給出答案,那項他父親從小到大灌輸給他的功課,也是父親帶給他最重要的影響(legacy):掌控自己的「attitude」和「effort」。attitude,就是不論眼前的環境好或壞,都保持最真誠的態度,與人互動、表達自我;effort,就是投入的程度,是否盡全力面對被託付的每一項任務。

「在場上打球,總有投不進的時候,你唯一能做的,就是掌控好自己能掌控的事情,」湯瑪士說,「我的父親總是如此樂觀,他和癌症奮鬥了四年,但從未為此抱怨過一句話。我想這就是他教給我們最重要的功課吧,掌控好你的attitude和effort,不管結果如何,不管投籃有沒有進、跑位正不正確,你都能對自己的表現感到滿意。」

「遇到困難時,我們總會想:假如老爸在身邊,他會怎麼做?」亨利說,「過去他總說:你們最能讓我感到驕傲的方法,就是繼續努力死命打拼。很顯然,湯瑪士辦到了。」

湯瑪士小檔案:

.身高:213公分
.體重:116公斤
.生日:1996年2月3號
.出生地:美國加州
.NBA選秀順位:2018年第58順位
.生涯軌跡:
2018-19 丹佛金塊(NBA)
2019-20 發展聯盟
2020-21 Filou Oostende(比利時聯賽)
2021-22 新北國王(PLG)
.關於湯瑪士的三件事情:
1. 來台前三個月,最得湯瑪士歡心的台灣食物是牛肉麵和小籠包。
2. 在長高後、專注在籃球訓練之前,小時候的湯瑪士也熱愛各項運動,包括棒球、足球...等,而且靠著小有優勢的身高,(根據他的說法)是一位厲害的守門員。
3. 第一次到金塊報到練球,湯瑪士就被約基奇拉到旁邊一對一單挑,透過實戰指導學弟。湯瑪士回憶,他雖然受益良多,但累積下來的成績只有1勝12敗,「他之所以能有現在的成就,當然是有理由的。」湯瑪士笑著說。

[採訪後記]

和湯瑪士的訪問,是約在新北國王練球結束後。抵達後,和球隊工作人員在一旁聊天,等待練球結束,湯瑪士休息、打理準備好。

練球結束後等了一會兒,整支球隊都走了一大半了,卻還沒等到湯瑪士,轉身一看,原來他還在陪隊友張文平加練三分球。其實來到台灣後,湯瑪士也還沒找到自己的準星,但至少在那天,他還是甘願扮演蹲在籃下撿球的那個人,幫助隊友。

和其他來台打工的洋將相比,湯瑪士的存在真的很吸引人,他並非只想獨善其身,更不只是把這裡當作跳板,而是真心想要幫助隊友變好,真誠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。

在年輕氣盛和血氣方剛之外,湯瑪士展現了另一種在球場上的生存方式,就是扶著身邊的戰友齊步往前走。要找到一位完美的團隊型球員,大概就是像這樣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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