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蘭特(Kevin Durant)的小腿不正常地抽動了一下,「啪」的那聲響有如鐵絲斷裂般細微,卻又沉重地震耳欲聾,在加拿大航空中心(Scotiabank Arena)裡迴盪。他坐倒在地上,攙扶著自己的小腿,心裡已經有個底了:自己的阿基里斯腱斷了。

「我的思緒有時仍會飄回那一晚,」杜蘭特說,「當然,我在這個聯盟當中的每一個腳步都會是難忘的回憶,但由於這一晚發生的事情是多麼的重大、發生在多麼重要的一個舞台,又令它有更不同的意義。」

根據統計,在NBA過去74個球季中,總共僅有44位球員發生過阿基里斯腱斷裂的傷勢,其中有10位是現役球員。儘管人數不多,然而一但遇上這個嚴重的傷勢,基本上12個月的復健時間是跑不掉了,而且也很可能會讓自己的爆發力就此一去不復返,因此可以說是籃球員生涯當中最嚴重、最令人畏懼發生的惡夢。

不過,面對絕望與傷病,能夠有幸承接這項挑戰的球員們,卻發現除了征服傷勢之外,人生還有另一種成功,原來當生命轉了一個彎,還是可以透過不同的方式持續發光。他們甚至組成了「阿基里斯俱樂部」,互相分享經驗,讓故事與智慧可以繼續傳承下去。

惡夢

阿基里斯腱負責連結小腿肌與腳踝,當我們做出蹬地跨步的動作,身體的壓力就會集中在它上面,可說是人體內最粗壯、最強韌的一條肌腱。由於阿基里斯腱的傷勢通常不會發生在成年男子身上,因此當它發生了,就代表情況真的很嚴重了。

對於籃球員而言,阿基里斯腱又格外重要,不論我們在球場上的哪個位置,想要產生具有爆發力的移動腳步,都需要以阿基里斯腱作為施力點,若失去這個部位原有的彈性與力量,就等於失去在場上的速度與爆發力。

過去,當阿基里斯腱斷裂發生在籃球場上,幾乎就形同這位球員的生涯響起喪鐘,因為幾乎沒有球員能在休養過後,還能維持原來的身手。儘管日益進步的醫療科學,讓這件傷勢不再完全等同於死刑宣判,但不可否認它仍是籃球場上最令人戰慄的一件傷勢。

「感覺起來,那就像是十年前發生的事了,」柯森斯(DeMarcus Cousins)説,「事發的當下,對我來說已經變得有些模糊了。」在訪問中,柯森斯臉上沒有太大的表情變化,但聽完他描述自己這段時間走過長遠又繁雜的復健歷程,或許就可以理解為何對他來說,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緩慢。

最久遠的清晰記憶,是當柯森斯拆掉石膏、拄起拐杖開始,那彷彿是一段混沌惡夢的結束。從那時起,柯森斯開始跟隨復健師設計的復健流程,從細微的身體活動開始做起,例如用腳趾撿彈珠等,再下到游泳池裡、在阻力減緩的狀態下練習走路。這些簡直有如讓嬰幼兒牙牙學語的小遊戲,對當時的柯森斯來說卻像是極限運動一般費力又困難。

不只是無法打球,柯森斯連日常生活都受到巨大影響,像是半夜想要起床上廁所,都得先在黑漆漆的房間內摸索、找到拐杖,才能趕去廁所解放,「那時我真的度過了很長的一段黑暗期,有時我甚至無法好好洗澡,我需要把身體放到洗手台上,因為如果把石膏弄濕的話會讓傷口產生感染的風險,」柯森斯說,「我只能不斷祈禱,自己可以趕快進到下一個復健階段。」

撕裂阿基里斯腱的那一年,蓋伊(Rudy Gay)正好30歲,「我認為最令人喪氣的點,在於我原本已經開始漸漸找到感覺,打得越來越順手,但就在一瞬間,一切都不再一樣了,」蓋伊說,「那一瞬間過後,我的生命崩塌了。」

那是他在沙加緬度的最後一個球季,出賽了30場之後,接下來的球季他都只能穿著便服坐在板凳上乾瞪眼。那段時間,蓋伊意志消沉,他想辦法尋找能夠讓生命更有意義的事情。

大部份時間,他靠著吃來讓自己打起精神,但也因為如此,他光是在開始復健前的那個禮拜就胖了三公斤,「因為基本上不能走路,所以我只能整天癱軟糜爛著,像個廢物,」蓋伊說,「光是想要離開沙發,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」

從原本在空中生存的飛人型球員,落到重新學習走路的境界,蓋伊心中的挫折可想而知。大概四到五個月的期間,他完全失去自主行動能力,走路需要拄拐杖,不能施加任何重量在腳上,後來他還搞來一台電動車,騎了大概兩個月,「那段時間,那就是我的玩命關頭。」蓋伊笑著回憶。

「就像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,當我們喜歡的玩具被搶走,你一定會想把它搶回來,尤其是只能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別人在玩的時候。那就是我們受傷時的感覺。我是一位籃球員,籃球帶著我來到今天的這個地方,籃球也是我賺錢的工具。當它突然被奪走,真的很難受。」

重生

馬修斯接到球的那一剎那,唯一擋在他和籃框中間的只剩下諾威斯基(Dirk Nowitzki)。那時例行賽已經接近尾聲,但他當時所效力的拓荒者狀況有些不穩,也連帶影響到全隊的士氣,於是他決心單吃掉眼前的德國白人,拿下關鍵分數並且讓球隊得到更多振奮人心的精彩好球。

但正當他跨出第一步,他感覺腳踝被踢了一下,隨即失去力氣並倒地。他回頭看了看,發現身後並沒有任何人,瞬間一股驚慌纏繞住他的心頭,那個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噩夢要發生了嗎?

沒多久,當馬修斯被攙扶進休息室,準備開始檢查時,他的內心已經被全然的絕望包圍。幾分鐘前震耳欲聾的球迷鼓噪聲在這一刻消失了,同時一起消失的,還有他的阿基里斯腱:他什麼也感覺不到。

回到家之後,馬修斯花了比平常更長的時間沖澡,一邊思索著自己的未來。不過,走出浴室拿起手機後,他的眼睛為之一亮,那是一封來自Kobe的簡訊:Kobe捎來慰問,並且建議馬修斯在復健的過程中尋找籃球以外的其他興趣、尤其是閱讀,不僅可以轉移注意力還可以增廣見聞,「那一瞬間我快樂到幾乎要升天了,」馬修斯回憶,「他沒有必要關心我,卻主動做了這件事情,尤其他同時還是一位我從小到大的偶像、可說是史上最偉大的一位球員,我一直把他當成榜樣。」

「他真的充滿鬥志,」Kobe説,「在他的復健過程中,我們不斷溝通,因為那真的很艱難,想要撐過這段苦路真的需要堅強的心智,即便是我最討厭的對手,我也不會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。」

準備開始復健前沒多久,馬修斯聽聞了Kobe的其中一項傳奇故事:在進行阿基里斯腱的復健期間,Kobe會每天做1000下小腿上提、這種針對小腿的重量訓練動作,「他的鬥志真的很激勵人心,」馬修斯說,「在我內心深處某一部份的自己,也因此被點燃了:噢,1000次又怎樣?那我要每天作1001下。」

還好馬修斯沒有因此被沖昏頭,他的復健師也不斷提醒他:耐心才是復健過程中最重要的功課。即便是在選秀會上落選、靠著苦練一步一腳印往上爬最後才登上NBA,並且原本就以「鐵人」形象著稱的馬修斯也清楚:在全力衝刺訓練的同時,也必須細心聆聽身體的聲音,並且需要大量休息、才能讓大量訓練產生最好的效果。

偶像的建議,馬修斯聽進去了。最後,他花了不到八個月的時間就重新回歸,以些微的差距擊敗Kobe,至今仍是最快從阿基里斯腱斷裂的傷勢中復出的球員。

「想要成為真正的勇者,有時你得先經歷遭受擊潰的時刻,」當Kobe在自己的最後一個球季回憶起過去20年的生涯時,他曾如此說,「對我來說,就是我撕裂阿基里斯腱的那個時刻。這些時刻的發生,塑造出我們內心深層最好的一面,在這進化過程當中最重要的,就是你如何從地上爬起來,重新來過。」

Kobe身上獲益良多的,還有蓋伊,「我盡可能從他那邊尋找建議,」蓋伊說,「像是有次我問他,如何看待自己的傷疤?他回答:去他的傷疤,我身上的這個是榮譽勳章。」

原本被困在吃飽睡、睡飽吃的生活循環,蓋伊終於意識到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,於是他進行了一段自我對話,「我對自己說:yo,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,這對你一點幫助都沒有,在別人眼中,你只是一台過氣的物品,」蓋伊說,「我所需要的,是再次證明自己。」

蓋伊不只改造了自己的思想,也重新打造自己的生活習慣。從那時開始,他捨棄精緻的加工型食品,麵包和義大利麵從他的菜單上消失,也不再碰任何甜膩膩的點心零食。原本,他常常一早起床後就先來幾片淋滿蜂蜜的鬆餅,如今他戒掉這項習慣,改成吃煎蛋配菠菜。

另外,他也重新恢復訓練,儘管下肢尚未完全復原,但他開始拉著訓練師跑到健身房進行上半身訓練,「曾經,有段時間我感到沮喪與挫敗,但在那之後,我感覺自己彷彿經歷了重生。我每天都跑去復健,復健完就跑去健身房,我無時無刻都感覺自己煥然一新。其實,我認為自己那時候可以更早復出的,也許六到七個月就夠了,只是醫生不敢扛責任。」蓋伊笑著說。

習俗

遠從威金斯(Dominique Wilkins)、這位最成功從阿基里斯腱傷勢中走出來的逆境英雄以來,一路流傳下來的古老智慧,還有看見與自己遭受同樣挫折的後輩時伸出援手的習俗,如今也繼續在聯盟當中傳承著。

杜蘭特受傷的那時,蓋伊正在義大利的米蘭看著轉播,「看到的當下我就心知肚明了,彷彿有一把火燒過全身般起了雞皮疙瘩。」隔天,蓋伊用Instagram傳了訊息給杜蘭特,鼓舞他不要輕易被傷勢擊倒,而杜蘭特也很快就回覆並且表達謝意。

蓋伊的這個舉動幾乎絲毫沒有經過考慮,除了因為過去兩人都在馬里蘭州(Maryland)唸高中,很早就認識彼此,看見老友有難就伸出援手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,還有就是看見另一位「阿基里斯俱樂部」成員的出現,雖然令人沮喪,但也是個將自己過去受到的幫助分享出去,將代代相傳的「習俗」傳承下去的機會。

蓋伊告訴杜蘭特,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到自己的節奏,掌握身體的狀況。蓋伊坦承,即便是自己結束復健、回歸球場的初期,也仍然對自己的身體有種詭異的感覺,直到過了一段時間才逐漸找回比賽的感覺,而這段期間,避免躁進、按照屬於自己的節奏循序漸進,才是最重要的事情。

蓋伊也特別點出,其實復健當中最困難的並不是讓身體恢復到原來的狀態,而是克服內心的陰影。不只是受傷初期因為不能打球而產生的空虛感,還有總算能夠重回球場後,要能夠有勇氣做出和受傷當下一模一樣的動作、即便那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上籃或落地方式,「在與傷勢共存的那段時間,你會不斷在內心重演受傷的當下,甚至鑽牛角尖,在這個無緣無故發生的事件當中試圖找出不存在的原因,」蓋伊說,「當你把那個聲音趕出腦袋,就會好很多了。」

不過就算將負面的聲音趕出腦袋,還是需要新的聲音來填補空缺,否則也只是徒勞無功。還好,在受傷沒多久之後,胡德(Rodney Hood)就發現自己的手機被許多陌生訊息塞滿,包含柯森斯在內一一捎來慰問和建議。

當柯森斯在2018年發生阿基里腱傷勢時,就有好幾位前輩主動來關切,包括在三年前和他發生同樣傷勢的馬修斯,甚至連替他們進行手術的都是同一位醫師。當時的他盡可能地聆聽前輩們的經驗分享,不過他所想要找的並不是一個完美的復健計畫,而是看看其他人是用什麼樣的心態來面對這段惡夢,再和自己來比較,作出修正和調整,「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應對方式,每個人的心思意念也都不同。只有我最了解我自己,清楚什麼樣的方式最適合我。」

如今日月更迭,儘管傷勢的無可避免、無法預測令人沮喪,但柯森斯選擇掌控自己所能掌控的,並且試著將「阿基里斯俱樂部」的習俗繼續傳承給胡德,「我讓他自己冷靜了幾天,然後才傳訊息給他,」柯森斯說,「我明白面對這樣的處境會產生多大的情緒波盪,但我只是簡短傳了幾句話給他,說我正在為他禱告,我掛念著他,當你遇到這種事情心中產生負面情緒,那是正常的。」

還有馬修斯也教了胡德幾招,而且對於馬修斯來說,如今能夠將自己從Kobe等前輩身上學到的智慧分享出去,也是一件令自己感到驕傲不已的事情,「當胡德聯繫上我,尋求我的幫助,對我來說這實在是對我的一項認可,因為這表示他認可我為了從傷病中復原、在復健時下的苦工,」馬修斯說,「不論是生理還是心理層面,這項傷勢都會對球員帶來極大的傷害。Kobe在我受傷後沒多久就來關心我、幫助我,因此我認為這不僅是一個分享經驗的機會,更是讓前輩的智慧能夠繼續流傳、傳承下去的機會。」

或許在復出速度上,胡德無法打破馬修斯或是Kobe的紀錄,不過同時他也發現,既然無法縮短等待的時間,那不如就好好利用這段不用打球的日子來充實其他部份的人生。在養傷期間得到更多機會回顧過去,今年27歲的胡德赫然發現一項人生憾事:自己尚未拿到大學文憑。

大一的胡德就讀的學校是密西西比州大(Mississippi State),大二時才轉學到名門杜克大學(Duke),並且在結束兩年的大學生涯後就投入2014年的選秀會,在首輪第23順位被爵士選中。不過,當時他其實只差8個學分就能拿到畢業證書,於是他決定充份利用復健的時間,完成這項尚未完成的任務。

「有股求知慾在我心中油然而生,尤其是看著這個世界當今的樣貌、非裔黑人的處境,讓我想要做一些不一樣的事情,」胡德說,「再加上,能夠在杜克大學拿到文憑,對我、對我的家鄉來說,真的是一件很特別的事情。」

完成學業為何如此重要,其實有部份原因也是來自於家人。除了胡德的妻子瑞查(Richa)同樣曾是杜克大學女籃校隊成員,也已經拿到大學文憑,還有他的另外兩位兄弟姊妹也都大學畢業,更重要的是他的母親薇琪(Vicky)不僅是一位資深教育人員,更是密西西比州當地高中梅莉登高中(Meridian)校史第一位女性校長。

儘管杜克大學並不會公開學生的成績,不過根據胡德在「賽局理論與民主」這門課程上的教授布雷(Hubert Bray)所形容,胡德的表現並不會輸給其他一般的學生,「他表現得很棒,」布雷說,「尤其是他謙遜的態度,以及輕易融入人群的個性,讓我印象深刻,坐在教室裡的他和任何一位杜克大學的學生沒什麼差別,你幾乎看不太出來他是一位來自NBA的射手。」

成功的定義

連續兩年,柯森斯都加入了奪冠呼聲非常高的球隊,但兩年下來他仍舊沒有拿到總冠軍。他努力復健、說服管理階層,盡一切可能融入球隊,但看似源源不絕的傷勢還是沒打算放過他。

去年他的季後賽才進行了24分鐘,他就因為傷勢再度跌入深淵,儘管在總冠軍賽復出,但仍無法提供太多貢獻。今年他甚至一場球都沒有替湖人打,就因傷遭到釋出,黯然結束球季。

不過在看似黯淡的道路上,柯森斯對於這一年多的時間卻有不同的看法和角度,「我對於成功的定義,是我所跨過的困境,」他說,「過去這段時間,沒有人會了解我是如何度過的,除了那些少數和我一起奮鬥的人們。但當我度過這段難關,踏上終點線的那一刻,我相信那份如釋負重的感覺,將會超過我所需要的一切。」


文/范仕仰
---原文刊載於2020年8月號XXL《
阿基里斯俱樂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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