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段扣人心弦的故事，都需要鮮明的對比來製造張力，透過角色設定或是情節進程上的衝突與矛盾，讓故事能一路緊緊抓住閱聽者的注意力。例如《星際大戰五部曲：帝國大反擊》（The Empire Strikes Back）最著名的一幕，當主角路克天行者正和大魔王黑武士決鬥，卻發現對方就是自己父親，在敵人與父子兩種相互衝突的身分之間，湧現複雜的矛盾情緒。

放眼NBA歷史上，恐怕再也沒有人比歐尼爾（Shaquille O’Neal）這位球員的存在更有張力了。他渾身上下充滿了鮮明的對比：他的灌籃怵目驚心、令對手魂飛魄散，但他卻同時擅長用幽默摧毀人們的心防；在浪蕩豪放的性格下，他有著一顆脆弱保守的靈魂；雖然他的禁區破壞力無人能敵，卻對養生有一套自己的見解。

避難所

2000年西區冠軍戰第七戰的前三節打完後，在例行賽豪奪67勝的湖人，以15分之差大幅落後給拓荒者。那年，是歐尼爾生涯第八個球季、也是他來到湖人的第四個球季，逐漸邁入巔峰期的他早已將駭人的禁區統治力展露無遺，但卻指上猶虛、從未拿過總冠軍。

若是湖人再被淘汰，他絕對會成為眾矢之的，就像當年離開奧蘭多時那樣。在緊要關頭，他突然想起「禪師」傑克森（Phil Jackson）曾說：「當身旁的世界逐漸崩解，你要回到你的「避難所」（safe place）。那是一個腦海中的意象或回憶，為你的心靈帶來平靜和喜樂。」

「歐尼爾，你的避難所是什麼？」傑克森上任後沒多久，他就提出這個問題。「坐在我外婆奧德莎（Odessa）的大腿上。」歐尼爾回答，「小時候每當我又犯傻、作錯事，就會被父親毒打一頓。處罰結束後，不論我躲到哪個角落，奧德莎都會找到我，塞給我一塊蛋糕、安慰我：沒事的，寶貝，一切都會沒事的。」

歐尼爾的出身，讓他特別需要這個避難所。歐尼爾在紐華克（Newark）這座城市長大，當地以非裔黑人族群為主要人口，治安混亂，在60年代曾發生重大暴動事件。再加上小時候歐尼爾熱愛作亂，家裡成天被他搞得人仰馬翻，「那時的我甚至會在商店裡順手牽羊，還會闖入別人的車子、家裡，只因為我認為自己辦得到。」他回憶，「我不會偷太貴重的東西，我之所以這麼做，只是為了在確定自己不會被抓到之後，跟朋友大肆炫耀一番。」

在他出生沒多久後，歐尼爾的生父就離開他和當時僅18歲的母親，後來是哈里森（Phillip Harrison）成為歐尼爾的父親，撫養他長大。哈里森是一位軍人，生活態度也比照軍中規矩，包括歐尼爾的教育。當時，歐尼爾和他所有的朋友一看到哈里森，都會尊敬地稱呼他「長官」（Sarge）。

Shaq的繼父Phillip Harrison（左）

是哈里森毫無通融空間、宛如軍規式的家庭教育，讓歐尼爾開始在腦袋浮現壞念頭時懂得三思而後行。哈里森那時貫徹「愛的教育」其實有些極端地過頭，動不動就是一陣拳打腳踢，歐尼爾回憶，在他惹是生非的巔峰期，幾乎每天都會被哈里森的皮帶「伺候」。但歐尼爾從未對此有太多怨言，因為他知道哈里森的出發點都是為他好。

並且也是哈里森的鐵血教育，在歐尼爾的童年留下深刻鑿痕，讓他在天生浪蕩豪放的性格之外，培養出另一份偏於保守的人格特質。「我知道，大家都認為我的父親是一個暴力狂，也對此頗有意見。但我不如此認為，因為是他塑造了今天的我，他總是對我說：你要成為比我更好的人。」歐尼爾說，「哈里森是個好人，他撫養我長大，他愛我、督促我，他也知道我多麼愛他與尊敬他。」

突破心魔

從小在體罰教育下長大，歐尼爾後天養成的那份保守、等到萬事周全後再行動的保守派心態，讓他在球場上有些癟手癟腳。他不太會將這部分的自己顯露出來，也仍然酷愛表演、成為全場目光焦點，但卻很害怕出錯，成為眾人嘲笑的對象。

在體內潛藏的野獸基因逐漸覺醒時，高中時期的歐尼爾卻不敢灌籃。

那時他已經擁有足夠的體能條件，只是無法擺脫內心作祟的陰影，「當時大部分其實是心理層面的障礙，」歐尼爾回憶當時不敢灌籃的自己，「我對灌籃不是很有把握。如果我失敗怎麼辦？我不想要任何人嘲笑我。」

他開始循序漸進突破心魔。一開始，歐尼爾先嘗試把襪子捲成球狀拿來灌籃，襪子又小又軟，不具任何殺傷性，甚至灌籃失敗了搞不好也沒有人會發現。開始拿手後，歐尼爾又依序嘗試用網球、壘球、排球來灌籃，最後才成功把籃球塞進籃框。

不過，在練球時灌籃是一回事，在實戰比賽中灌籃又是另一回事。這已經不僅是敢不敢的問題了，歐尼爾需要一股氣勢與決心，這時「長官」哈里森又再度登場。

在一場高中比賽，歐尼爾在一次快攻時跑在前頭，他靈巧又輕快地獨自運球推進，最後打算用一記挑籃來終結快攻，沒想到球卻硬生生彈出了欄框。

坐在場邊的哈里森一看瞬間氣炸了，他一邊跑下看台、一邊憤怒地嘶吼：「喊暫停！喊暫停！」所有球員和教練都驚呆了。最後當敵隊的教練總算喊出暫停，歐尼爾和隊友一起步下球場，準備到板凳席聽取教練下達戰術時，哈里森卻突然衝過來揪住歐尼爾，把他從體育館側門拖了出去。

在走廊上，哈里森質問歐尼爾為什麼要挑籃，歐尼爾說他只是想模仿自己的偶像「J博士」厄文（Julius Erving），但哈里森完全不領情，狠狠往歐尼爾的胸口推了一把，「去他的J博士！」哈里森說，「你這一生唯一要下的功夫，就是成為獨一無二的歐尼爾。現在你給滾回去，灌一個籃給我看看。」

回到球場後，歐尼爾別無選擇，當他再度拿球時，他使出全力做出一個雷霆萬鈞的灌籃。他突然發現：其實沒那麼難嘛！我可以做到的。甚至他開始愛上灌籃的感覺，還有每次當他灌籃之後，對手臉上驚恐的表情。

「哈里森早就知道了，」歐尼爾事後回憶，「他知道我不敢灌籃，他也知道，唯一讓我突破心魔和自我設限的方法，就是先讓我丟臉，然後我就再也不會害怕丟臉了。」

幽默博士

與其看大個子在籃下用蠻力摔角，大多數球迷總是比較喜歡看小個子球員打球，如此一來讓長人在行銷時總是相對比較吃虧。大個子球員就算付出再多努力、練成再多獨門絕技，成為場上的明星總是多了那麼一分理所當然，因為他們擁有身材優勢。但沒有人會質疑小個子的成功，不管是靠著快如閃電的速度、出神入化的運球或是神準的百步穿楊，在球場上取得生存之道，大家都喜歡看大衛扳倒歌利亞的爆冷故事。

歐尼爾不是一般的大個子。在每一股野蠻的破壞力當中，他就是最無解的暴力美學，不需要太多繁雜進攻技巧，就能輕鬆寫意在人群中清出一條康莊大道，有如拳擊手使出一記致命的下鉤拳般、將球狠狠塞進籃框，這讓他的球賽多了一分獨特的觀賞性。不過，真正讓歐尼爾贏得球迷愛戴、有別於一般籃球員的原因，是他那份運動場上少見的幽默感。

這份幽默感的養成，源自於歐尼爾求學時期四處漂泊的人生。由於身為軍人的哈里森總不時得隨著部隊移防，他們一家人只能跟著搬家，歐尼爾的青少年時期甚至有段時間是在德國的美軍基地中度過的。

不斷轉換環境、被迫融入全新的陌生群體，歐尼爾發現自己只有兩種方式來應對：一種是用幽默搏取認同，一種是用暴力奪取尊敬，而當時的歐尼爾總是兩者併用。在成為校園裡的籃球明星、風雲人物之前，這就是他在人群中求生存的方式。

小時候，人們常因為他巨大的身形幫他取一些難聽的綽號，像是：大腳怪（Sasquatch）、俠客怪（Freak-quille）、俠客大猩猩（Shaquilla Gorilla）等。面對異樣的眼光，歐尼爾除了開始練習跳舞，展現自己平易近人的一面之外，也為自己贏得俠客舞者（Shaq-D）的綽號，他開始叫大家稱呼他「JC」，就是Just Cool的意思。

長大後，用暴力解決問題當然不再是歐尼爾的選擇，但幽默感這項特質卻伴隨著他直到如今，「我用幽默讓人們看見，在我怪物般的軀殼、野獸般的競爭心態底下，我也是個正常人，而且是個好人。」他的綽號也越取越多、越取越酷，從超人（Superman）、大亞里斯多德（The Big Aristotle）、俠客功夫（Shaq Fu）、俠客老爹（Shaq Daddy）等，族繁不及備載。

甚至，你可以說歐尼爾是一位幽默專家也不為過。在取得路易斯安那州大（LSU）的學位、自NBA退休後，歐尼爾先後在鳳凰城大學取得MBA工商碩士學位、在貝瑞大學完成博士學位。歐尼爾的博士學位研究專題正是：CEO和商場領袖們如何在工作環境運用幽默感，「我保守估計，幽默和嚴肅的比例大約是七比三，」他說，「但使用幽默感有一項重要前提，就是必須在道德及倫理上適當拿捏分寸。」

「在球場上我們必須經歷很多高壓情境，但如果你能享受其中，在比賽的同時不忘記帶著笑容，那些壓力會突然消失，」在魔術和湖人和歐尼爾同隊共八年、後來成為湖人助理教練的蕭（Brian Shaw）説，「面對自己的工作，當然還是必須拿出專業態度，但能夠享受其中也是很重要的一項功課。畢竟到頭來，籃球也只是一場遊戲（game）。」

歐尼爾的惡搞總讓隊友永生難忘。當時湖人有個重要規定，就是不能遲到練球前在場中央的集合，歐尼爾常常為了避免遲到，直接一絲不掛衝進球場，大喊：我準備好練球了，「他甚至會突然在場上狂奔，無預警擁抱、撲到某個人身上，所以每個人都逃命似的往反方向狂奔，」費雪（Derek Fisher）回憶，「2004年對上馬刺，我投進那記致勝球後，我們全隊都習慣了用狂奔衝出球場，那是歐尼爾在練球時為我們做過的特訓。」

剛來到湖人後，當時的球隊總管威斯特（Jerry West）就不斷鼓勵歐尼爾運用這項人格特質。威斯特常以賈霸當作歐尼爾學習的對象，但他也指出，賈霸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擅長和隊友往來，雖然身為一支球隊的門面和領袖、卻無法凝聚全隊的向心力。反觀，人際互動正是歐尼爾最大的優勢之一，「人們總是喜歡你，」威斯特說，「你是個天生的領袖。如果你能懂得擅用，這樣獨特的人格特質會成為你最大的武器。」

養生的藝術

歐尼爾的詼諧成為他的招牌特色，不過在籃球場這座聖殿，不是每個人都開得起玩笑，或接受這樣的「放肆」。在湖人與訓練狂布萊恩（Kobe Bryant）同隊時，這樣的矛盾逐漸開始發酵。除了一些越界的嬉皮笑臉逐漸讓布萊恩無法接受，歐尼爾總在休賽季選擇關機，讓身體進行恢復、好好養傷，有時太過頭甚至帶著失控的體重出現在季前訓練營，反觀布萊恩一年四季從未停止訓練。

「他當時如此懶惰，我時常因此瀕臨抓狂邊緣，」布萊恩說，「你必須對自己的工作有所尊重，每天都認真看待自己的訓練。你不能用敷衍的態度混水摸魚。」

不過對歐尼爾而言，所謂養生並不等於偷懶，並且有一套自己的論點。首先，他認為自己和布萊恩光是在個性上就已經南轅北轍，布萊恩總是能有非凡人的眼光，總是把那些人們視為不可能的條件設定為自己的目標，因此對於追求偉大有著一股幾近不正常的狂熱；至於他自己，他當然也想要成為一位偉大的球員，但他擁有太多場外事業，他投入錄製饒舌唱片、拍攝電影等五花八門的副業，從球員的觀點來看，這些確實是令人分心的場外干擾，但對歐尼爾而言，這是他經營個人品牌的手段。

另外，歐尼爾也認為不是每個人都適合進行修行般的苦行訓練。在歐尼爾眼中，有某群人天生就是「體能勝利組」（salad eaters），像是布萊恩、詹姆斯（LeBron James）和韋德（Dwyane Wade），他們的身體構造有如雕刻家曠日費時鑿出的傑作，他們的代謝機制有如機器般流暢快速，他們的訓練總是能夠事半功倍。

但球場也不完全是這些人的天下，像洛夫（Kevin Love）、蘭道夫（Zach Randolph）和他，雖然沒有飛天遁地的體能，但仍能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。「當他們吃著沙拉，我還是選擇適合自己的方式，我會走進麥當勞、買一個大麥克，接著走上球場打爆你。我不像他們，但我有我自己的一套方式在球場上發揮貢獻。」他說。

儘管講得頭頭是道，但幾年後在名人堂入選典禮上，歐尼爾還是為此表示了一些懊悔。他覺得自己球員生涯中有太多比賽因傷缺陣，因此影響了自己的歷史地位。剛進聯盟時，歐尼爾就立下目標，要超越張伯倫、成為史上最具統治力的中鋒。最後，他拿到更多的冠軍戒指，但在生涯總得分上卻仍差了張伯倫2823分。

在近年的訪談中，歐尼爾承認自己球員生涯有三大悔恨：「錯失了5000多記罰球，沒有在得分榜上超越張伯倫，沒有在得分榜上取得更高的排名。」如果能夠更認真訓練，他是否有更健康的身體？他是否能因為有更多的出賽數、更好的體能狀態，征服這三大悔恨？

小小戰士

時間回到2000年。當歐尼爾再度回到自己的「避難所」，他從外婆的大腿上再次得到平靜，以及面對15分落後壓力所需的勇氣。

暫停過後，整場比賽從頭到尾遭受包夾、甚至三夾伺候的歐尼爾終於突破重圍，來了一記宛如閃電劃破夜空的暴力灌籃。這一記灌籃，開啟了湖人一波15比0的攻勢，最後完成戲劇化的逆轉，淘汰了拓荒者並且晉級總冠軍賽。

然而在總冠軍賽開打前，仍然有人唱衰歐尼爾與湖人，不認為他能在八年的失敗後拿到自己的第一座總冠軍。

在總冠軍賽開打前一晚，歐尼爾的母親露西爾（Lucille）來到他身邊，看著他的眼睛，對他說：「不要理會那些無由的酸言酸語，不要讓他們影響你的腦袋，你要改變思考的方式，」他說，「因為你是我看過最快樂、最充滿正面能量的小男孩。」

在露西爾眼中，歐尼爾永遠都會是個小男孩。在露西爾為他取的全名「Shaquille Rashaun O’Neal」當中，Shaquille是「小」的意思，Rashaun是「戰士」的意思，意味著歐尼爾永遠都是母親心中的小小戰士。

儘管長大後歐尼爾為自己取了多到數不清、光怪陸離的綽號，但他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和自己外表南轅北轍的名字。這是他的避難所，他的家人就是他的避難所。

接著，歐尼爾站上總冠軍賽的舞台，擊敗溜馬，拿下他的第一枚冠軍戒指。

制霸年代，就此展開。


文／范仕仰

---原文刊載於2019年9月號《復古專題：制霸年代》封面故事《巨人的靈魂－Shaquille O’Neal》